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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實的木門相互壓軋,將一切給擋在外頭,同時也把一切關在門內。

      疲倦自沃荷的臉上一閃而過。

      她嘆了口氣,決定替自己沖一杯咖啡。結果在她把工具都準備好的時候,才發現診所裡的咖啡粉已然用磬,然後她想起來,上個禮拜諾克──她診所裡的護士--已經提醒過了。

      「親愛的,妳得注意一下。」他是這麼說的。「我們美妙的異國提神飲品、上神給予客人的甘美之泉突然枯竭了。」

      「讓我猜,你在剛才用掉了最後一份招待客戶的咖啡粉?」

      「可以這麼說。」他以諾克式的誇張聳肩回應,共事這麼久,沃荷早看出了他藏在肢體語言裡的訊息:事實就是如此,我知道我該說聲抱歉,但我知道你知道我不會,所以就讓我們接受這個該死的現實吧。

      現在她得好好的咀嚼這個現實。

      杯具擱在桌上,無語的展示自身空空如也的內部。只有稍冷的空氣一絲一縷的匯聚,然後慢慢沈澱於白瓷之中,盤旋、消散。無機的燈光監視著室內的一切,然後,囫圇吞下,包括輕咳、目光、雨天的霉味,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

      今天不是個好日子,毋庸置疑。

      女人用她仍微微發疼的大腦快速的整理一下今天所發生的事情。首先,這場過長的雨季一直以來所帶給她的

      (問題,大問題)

      冬季憂鬱症在中午左右劇烈發作,她看到了一些幻覺,身體動彈不得,並深信自己即將死亡。然後是湯姆,那孩子慌慌張張的闖進來,打破了她那半死不活的狀態,同時帶來了一隻受槍傷的野雁。在剛恢復的情況下,沃荷以一種偏執的態度對待那隻鳥類,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蠢話,心裡對其抱著莫名其妙的敵意,接著又暗中對湯姆的說詞做出不適切的懷疑。最後,就在剛才她沮喪的發現診所裡的最後一份咖啡早在上個星期被一名滑頭紳士(紳士一向是諾克的自我封號,尤其是他心情好的時候)給淅瀝呼嚕的喝下去,為這一連串的鬧劇劃下了個糊里糊塗的句點。

      喂,真是糟透了,可不是嗎?

      沃荷敲了木製的桌面三下,試圖趕跑纏繞在她身上的霉運。但她有一部份,小小的一部分,相信這種程度的儀式是沒辦法驅趕任何東西的,它要來就來、要走就走,沒有誰有權柄可以影響它的想望。

      啐,算了吧,妳還想當多久的偏執狂?沃荷,真相是妳病了,而且病的不輕。她對自己說。好消息是妳還有得救,再過個一兩天,等陽光撒下來的時候一切都會結束,這段日子會淪落為一小片灰燼,永遠的積壓在隨著年齡增長而日益龐大的資訊之下,潰解、消散。

      萬一陽光永遠不會出現了呢?

      沃荷搖搖頭,現在不是把自己弄的像神經病的時候。她到水槽邊洗了把臉,想像不安與毛躁被水流帶走,一圈一圈的給捲入黑暗幽深的鉛管之中,再也浮不上來,永遠也別想。

      「哈!」她用力的甩了一下頭,清新的快感自皮膚傳來。帶著殘餘的舒爽,沃荷哼起歌來,她不記得這是誰唱的,歌詞也忘的七零八落,但就是想哼出來,就像是興奮過頭的小孩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於車內大聲唱歌一樣。說到底,是什麼歌根本無關緊要,反正也只是發洩情緒的藉口而已。

      「歡迎來到加州旅館......嘿,裘德!別害怕......當你將它深埋於心的那一刻......妳像支飛羽一般......像妳一樣他媽的特別......」女人胡亂唱個一通,倒也是自得其樂。

      才怪。

      她一邊唱著,一邊擔憂現在的興奮之情會不會又是精神錯亂的產物。平常的她會做出這種事嗎?自己是不是變成了無可救藥的瘋子?沃荷想著這些問題,冷汗不停流出,同時仍在大聲唱著不成調的歌曲。別人說瘋子不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但他們怎麼可能會知道,那些一輩子精神正常、心靈像迷你豬一樣安穩的傢伙怎麼可能會知道瘋子在想什麼?說不定,沃荷想,她早就已經不是活在現實理了,說不定細雨在一開始就把她抽離了現世,困在破碎的靈魂迷宮裡頭?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說不定......

      她還在唱著歌。

      然後驟然停止。

      大汗淋漓。

      又來了,一感到這種熟悉的感覺,沃荷立刻奔向水槽。快一點,快一點,要馬上到,晚一步就完蛋了。必須在那之前......

      她趕上了。

      「嘔... 嘔......」女人張大了嘴,半身趴在水槽之上。

      好臭,穢物自口中湧出,五顏六色的漿糊痛苦的綻放出異味,薰染了四周的空氣。酸苦腥臭的液體充斥在她的嘴中,散發著濃重的熱氣,她的舌頭上鋪滿了膽汁、胃液和食糜所組成的混合物,有些辛辣的稠泥自嘴角滴落。

      水槽的金屬底部毫無感情的映照出她的狼狽模樣。

      詭異的沼澤流動著,數點色彩與氣味的揉合物潑濺在一旁,眼看就要在光滑的大地上生根,抽芽,發展成一片令人作嘔的魔幻森林。肉眼不可視其存在,能信任的只有鼻腔而已。

      她大口喘氣。呼、吸、呼、吸。

      刺激性的氣體不斷入侵她的黏膜,弄的她嘴巴發麻、淚水直流。然而沃荷卻不禁感到慶幸。要是在這麼下去,炸彈可是會爆炸的。這場災難來的剛剛好,腦幹傳下來的指令強制終止了腦內毀滅性的迴路。沒錯,不太舒服,但至少這是個比關閉電源更好的選項。

      她打開水龍頭,先是漱口,然後任流水把底下那一片沼澤沖刷殆盡。混著空氣的水柱發出吵雜的聲響,嘶啪嘶啪的傾覆於上。

      細雨淅瀝淅瀝的下著。

      她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萬物沈默。

      女人頹喪的靠在水槽邊,連眼淚都不想繼續流了。反正,她想,她的問題才不會理會淚水的哀號這種小事,它只想把她給逼瘋,除此之外別無所需,別無所求。

      她數著指頭,試圖把自己扯出灰色的意識之外。據說理性是人類最後的保證,雖然就現在的情況而言,那也只是扭曲過的東西罷了。但沃荷還是要數,就像是羔羊渴求牧羊人的命令,徬徨的新兵沉著胃袋,期望著長官發出開火指示一樣,她得有個依歸。即使那牧羊人是狼的化身,正帶著牠們前往懸崖;那長官是惡魔的屬下,打算褻瀆麾下所有士兵的靈魂也一樣。她得有個依歸,她必須要有個依歸。

      她數了三十分鐘。

      在最後一次,確認自己的指頭不多不少剛好十隻,並姑且相信它們不會趁自己不住意的時候偷偷改變數量後,沃荷終於罷手。

      她搖搖晃晃的起身。拿起抹布,將水槽裡殘餘的穢物清掉──順便再確定一遍自己有十根手指的事實──她按下水龍頭的把手,噪音嘎然而止。

      該是時候要走了。

      女人大致檢視一下診所,查看了大雁的情況(良好、普通,普通到令沃荷感到羞愧),確定暖氣和加溫燈運作正常,不會讓她的客人挨凍或烤焦。清水足夠,門窗緊閉,不必要的開關和電器全都處理妥當。

      她閉上眼睛,享受著一切步上軌道的舒暢感。

      別想太多,沃荷催促著自己,快點,該走了。

      穿上大衣,在最後檢視一次野雁毫無問題後,她走出大門,發動停在後巷的那台綠色老福特,登上歸途。

      回去得馬上睡覺,她在行經聖文恩大道時想著。立刻,而且不容置疑。

      但現在她要做的,是把悶熱和窒息扔到後頭,揚長而去。

      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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