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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姆著急的奔跑,心裡吶喊著:毛巾!毛巾!原始生猛的情緒在肚子裡跳舞,如同恐懼一般,讓人發寒、暈眩。他總覺得自己如果慢了一秒,大鳥就會朝著死亡顫動。就在自己被微風絆了腳步的瞬間,就在他揮開瀏海,撥掉青銅色的蒼蠅時,大鳥就會因為他的遲鈍而沒了呼吸。他是這麼相信著的。

  腳步快得虛浮,男孩嚐到一股鏽味,他跑到白鐵櫃前拿走一條毛巾。最潔白的那條。但即使是挑選過,毛巾上還是有些許污垢,是那種太晚處理,怎麼都洗不掉的黃斑。

  「小蘇打也會倒下的頑固傢伙。」奶奶會這麼形容,湯姆想。就算她已經被埋在土裡然後飛上天堂還是會這麼說的。

  一想到這兒,他又慌了起來。柯牧師說過人死了以後會上天堂,卻沒說過動物會不會。如果大鳥死了,牠會去哪裡?他不知道,於是頭腦一冷,更加緊速度跑回手術台邊,並把手中的布條當作基督的裹屍布般慎重對待。

  「醫師,毛巾來了!」他說,然後用力的遞出去。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腳正在發抖。

  「謝謝你,湯姆。你可以去那邊等一下麼?」佩特森醫師說。她接下了毛巾放在一旁,指著角落的那張單人沙發。湯姆沒有動作。

  「我要看。」他擠出一絲聲音。

  他感到困惑、著急、不安,還有些微的怒氣,快速發酵的情緒充飽了他的身軀,四肢僵硬無法動作。

  這叫做彆扭。

  看著男孩,女人露出無奈的笑容。「牠不會有事的,我保證。倒是你有需要的話就去幫自己拿條毛巾吧,全身濕淋淋的可是會感冒的。」她說,語氣堅定而輕柔。

  確實,在來診所的路上,湯姆已經被雨淋的渾身溼透,這點他沒辦法反駁。於是氣球被刺了一個洞,他只好悶著頭照做。就各方面而言,他終究只是個孩子。

  拿了條毛巾,湯姆乖乖的坐下,剛剛在雨中狂奔的後果就是落個水人兒的下場,他開始擦起頭來。當刺激感退去後,取而代之的是肌肉的酥軟與平靜,再過個十幾年,他說不定就會知道這在生理上的原因,但現在他只是個男孩而已,血清素、多巴胺和腦內啡的世界還離他太遠。

  說不準這也是好事一件。

  他在擦乾身體的同時,心情也慢慢的平穩下來,摩擦布料的觸感一向都能讓人心安。湯姆感到不那麼害怕了,先前的恐懼現在離他頗為遙遠,像是消散在羊水裡的記憶一樣,模糊不清。大人的保證是多麼的強而有力,足以排開一切的疑慮。佩特森醫生說一定沒事,那就一定沒事。他是這麼認為的。

  診所裡很溫暖,所以即使衣服是濕的也無妨,在大致上弄乾後,湯姆就坐在沙發上,看著佩特森醫師替大鳥治傷口。醫師的手法輕柔,一切似乎很順利的樣子。

  「湯姆。」佩特森醫師突然叫了他。

  「嗯?」

  「可以告訴我你是在哪裡撿到牠的麼?」

  「那個湖邊,檸檬樹路那裡。」

  小圖恩湖就在白樺鎮的附近,湖水澄澈,倒也不是什麼人跡罕至的地方,尤其每年夏天常有外地人租屋避暑,那段日子裡時可看見幾個有點小錢的觀光客戴著巴拿馬草帽在街上閒晃。這一帶的野雁幾乎都聚集在那兒。

  「喔,下雨天你一個人在那邊玩?你的爸爸媽媽呢?」佩特森醫師似乎不是很驚訝,但從語氣來看,湯姆猜想她應該皺起了眉頭。

  不過他已經習於回應這種問題了。

  「爸爸在賺錢,媽媽身體不舒服在家裡休息。」這是事實,至少就某方面而言。即使年紀還小,湯姆也知道事實是有很多種詮釋方法的。

  但佩特森醫師不相信,他想,即使他沒有說謊。

  「那也不行自己跑出門呀,湯姆。下雨天出門很危險的,知不知道?」她的語氣有點勉強,彷彿唯一不讓她繼續追問的原因只是出於禮貌。

  「嗯。」

  「好吧,就先這樣好了。你過來一下。」

  湯姆順從的走去,治療已經大致完成,大鳥的頭被布套蓋住,嘴巴也被套了一小截管子,翅膀上了夾板,他有點好奇的盯著看。

  「那是要固定翅膀的,不讓牠的骨頭亂長。頭上那些東西能防牠傷人。」佩特森醫師說。

  她拿出一把吹風機,開始把大鳥身上還有點濕氣的地方吹乾。熱風掀起頸邊黑色的絨毛,禽鳥的體味也散了出來。牠的姿勢看起來十分的愜意,一開始的狼狽消失的無影無蹤。

  痛苦已經過去了,不管是對大鳥還是湯姆來說。

  結束之後,佩特森醫師把牠安置在一個大箱子裡,那裡燈光很強。

  「換你了,來。」她說,接著把湯姆拉過來,開始吹乾他的頭髮。男孩一開始有點不好意思,但後來也就靜下來了,這樣子真的是很舒服的。

  「醫師,大鳥什麼時候會好。」他問,畢竟他還是頗關心大鳥。

  「這要看牠的恢復情形,但不會太久的,牠的傷很乾淨,沒有打斷多餘的筋骨,未來能飛的機率很高。」她說。「不過話說回來湯姆,這次診療的費用要怎麼算呀?」

  湯姆愣住。

  「那個,我的撲滿裡有錢。」

  「可是撲滿的錢不夠耶,怎麼辦?」

  「我……我長大就有錢了,那個時候再付。」

  湯姆冷汗直冒,他想到傳聞中不付錢之後各種可怕的下場。

  然後他看見佩特森醫師的嘴角微彎,女人輕笑。

  「沒關係,湯姆,跟你鬧著玩的。這次就不收錢了,畢竟你也幫了我一些事,這次就算扯平了。挪?」

  「嗯!」

  總算是放心了,不過倒覺得有點困窘。頂著一張紅通通的臉,他有點不安的扭動,但還是對既定事實莫可奈何。難堪的感覺停留在舌根上,嚼不爛、咬不斷,最後黏呼呼的沾滿整個腦袋,很麻煩。

  湯姆決定無視它。

  診所裡,男孩與女人悄然無聲,各自處理著思緒。康尼爾的老吹風機嗡嗡作響,外頭雨聲未歇。

  「好,連衣服也都乾了。」佩特森醫師說,她拍拍湯姆的衣服。「這時間你也該回去了,要我送你嗎?」

  「不用,我自己回家。」他急忙說,基於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男生特有的奇妙自尊心。

  「好吧,不過記得拿一把傘再走,別又把自己給淋濕了。」

  「好。」

  湯姆從門邊拿了一把深藍色的雨傘,正準備要離開。

  「醫師。」到門口,他回頭叫了一聲。

  「唔?」

  「我明天來還傘,可以看大鳥嗎?」

  「當然可以,湯姆。」她說,男孩的臉孔在光影之間跳動。「當然可以。」

  「謝謝醫師。」他燦笑。「那醫師掰掰。」

  「掰掰。」她也微笑以對。

  大門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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