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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雨倦怠的落下,相信不久後就會放晴了吧,大家都是那麼說。這沒什麼值得懷疑或反駁的,畢竟,當那些在海上搏鬥一輩子的耆老們認真的評起天氣來,總會讓人對氣象局產生一種輕蔑之意。試想,當那些禿頭主任、生澀的員工還有滿臉權威的專家正為了衛星雲圖之類忙得焦頭爛額之際,鎮上那些老傢伙只要嘗一口海風、瞥一眼雲朵,就能預測鯖魚與浪潮之軌跡,而這豈不引人發噱?

  女人疲倦的攤著,望著綿綿細雨,思忖著。

  要不就直接關門算了,反正看這天氣,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客人。沒錯,這種討人厭的陰雨天還是待在家裡補個眠才是。至於那些註定要撲空的傢伙,就讓他們等到明天吧,總不會有什麼緊急的事,如果真的有哪一家的狗決定選在今天吞了幾個保險套,那也是他們倒楣。不過大概不會發生就是了。

  對了,她之前不是幾乎把自己的電話給了鎮上所有的飼主了嗎?真有什麼事他們都會打來的。想到這兒,女人想放個一天假的心願愈發強烈。牆上的時鐘指著12點25分,窗外的細雨仍然下個不停,一切淹沒,僅剩無力的指針泅泳。

  不過,說實在,也沒什麼必要回去,診所裡一片昏暗,只有幾盞暈黃的燈光在漆黑中晃著,和那狹小的居所也相差無幾。是否就這麼待著呢?無所謂了。暫時放棄思考,女人浸淫在時間的流逝之中,落雨不止,窸窣於耳畔溝渠。那麼……有人來了再說……來了再說……

  那扇木製的大門始終沒開。

  平常,遇到這種情形,她會偏執的笑出來。

  但終究還是沒有笑。小丑無法逗樂倖存的士兵,因為士兵們太過疲倦,疲倦到連緊抓唯一擁有的生命都是萬分的艱辛。

  女人也是,在這個雨天,如此日常的雨天,她突然發現自己陷入了人生最大的戰役之中。別人是不會懂的。今天,她,沃荷˙佩特森,很有可能會死在這裡。

  從來就不相信冬季憂鬱症(Winter Depression)這種東西,直到今年,該死的、不尋常的細雨來臨。一開始是兩三天,接下來一個禮拜、半個月、21天、一個月,精神已經瀕臨崩潰邊緣。每天望向窗外,所看到的第一個景象就是雨,淅瀝淅瀝,嘩啦嘩啦,舉目所見皆是雨絲,如此的壓抑、綿延、亙久。

  天光未現,細雨毫無感情的下著,它從不顯露出悲傷或憤怒,從未改變過自身的節奏,僅是持之以恆的存在。

  然後她開始嘔吐。

  大約從第18天開始,早上和睡前都會感到一陣噁心,接著就是吐的一塌糊塗。她不確定冬季憂鬱症的患者會這樣是不是正常的,畢竟這也是第一次而已。沃荷開始明白,那些患者為什麼會自殺。以前總是認為尋死的人只是些心智軟弱的笨蛋,並對其嗤之以鼻。但現在,她確確實實的瞭解,絕望。

  細雨點點,即使看不見也聽得到,即使聽不到也聞的到。興許是生物本能,總有種感應,遠遠地牽引著雨水,渴望著甘霖。厭惡陰雨的理智不斷與其拉扯,暈眩。沒錯,她痛恨那一成不變、抑鬱灰暗的細雨,但腦袋裡的某個地方卻只想望著雨水讚嘆,直到噁心感再度湧現。暈眩。

  到了第25天,一天嘔吐三次,當然,掩飾的很好,沒有人知道她的精神已經被推到了危險邊緣。那一天,沃荷到了百事達租了一大堆的片子,《情定地中海》、《香草天空》、《sunshine cleaning》、《媽媽咪呀》、《傻愛成金》,全都是DVD殼子上陽光閃閃、場景在地中海或類似地點的。片子播放時,深深吸引住她的不是劇情、不是演員,而是那些金黃耀眼的光線,濃稠如蜜,燃燒著空氣。她幾乎能聞到陽光的味道,如此的恣意狂野,不斷地燒淨靈魂,有那麼一瞬間,沃荷真的以為自己已然痊癒。

  她錯了,當螢幕關閉,一切又重歸虛無。不,甚至更糟。

  虛假的陽光拯救不了她,只是徒勞的膨脹渴望。看完影帶的翌日,她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天,沒再繼續躺下去也算是了不起──最後拿床邊的鋼筆刺進自己的上臂才勉強起來。還是沒有人知道這些事,她很會藏。

  當然不能去求診,別人會怎麼說呢?她可是從大城市來的佩特森小姐,是見過世面的人,如果被人發現自己得了憂鬱症─不管是不是季節性的─後果實在可怕。這會永遠是一個秘密。

  除非沃荷˙佩特森現在就死在這裡。

  37天,直到現在,這場雨下了37天。不再感到噁心,起初有點驚慌,但隨後取而代之的是輕盈、無感、疲累。什麼都累了,心情卻意外的快慰。女人好像有點瞭解了,諾亞。此時此地,每個人都是諾亞,色彩被細雨沖刷至不可見,漂浮在這裡,然後是那裡,彼此互相在雨中碰撞直到退洪,或者毀壞,或者糾纏,或者又因浮腫而分開。

  或者沉沒。

  如果今天沒有人進來這兒,那麼就一直躺在這裡吧。直到渴死,或在空虛中溺死。兩個都不是什麼愉快的死法,她麻木的想。操縱著眼球望向門口,不太確定自己想不想得救,即使細雨再一兩天就會結束了……幽黑的門口……卡住……

  很不錯呢,只要活下來,就能見到美麗的陽光。只能這樣想,努力的說服自己活下去。的確,還是無法起身,但至少,如果真的有人進來了,那個人會看到的會是在睡午覺的佩特森醫師,而非一具徒有氣息的屍體。至少有一部分的自己還想掙扎,著實令人懊惱。

  時鐘上的指針持續泅泳,1點半、2點、2點半,沃荷看到一些閃光,隱約的噪音響起。接著是幻覺,而她還沒準備好──

  赤紅的銅片從深闇中飛濺而出,黑霧噴散,眼睛藏匿於其中,藍色的視線四處沾染,於是那些被玷污的造物尖叫,深綠的理智揮發成絲,無意義的編織圖騰,終焉消散,白色的蛆蟲啃噬著殘肢,視線迷茫一片,愚魯的向不可侵犯之物爬行,此物翻動,影子碾碎了蛆蟲,體液膠著,散逸成馥郁濃煙,蠕動的紫水晶誤觸,枯萎凋零潰解風化。

  盲眼如蠅的蝙蝠叫囂,四處竄動,被發光的人形捉住吞食,血色浮現其光芒之中。咆吼四起,無論聽者能否承受,或拔尖的嗓子飄忽於空,騷抓那些意志尚存的弱者,迫其顛狂,遠處鼓聲轟隆,平板單調且愚昧恐怖。巨碩之物橫行,望其背影者皆靈魂不復,徒留無法維繫的肉體成屍塊崩裂,成為後來者的食糧,惡意的焰火漫遊於虛空之中,它從未殺生,只是永恆的燃燒於各式肉體,聆聽污濁紅褐的哀號維生……

  她瘋了,或是快要瘋了。沃荷心裡明白的很。

  再半小時,還沒有人來就放棄吧。屍體便屍體,去他的名譽。她要沉沒沉沒沉沒沉沒沉沒沉沒沉沒沉沒沉沒沉沒沉沒沉沒沉沒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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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輸了嗎,在結局之前。

  不會後悔的,畢竟再也看不到細雨,和這比起來,生命是什麼東西?要就拿去吧,別麻煩了。3點10分,比預計的久了一點,想想真是可怕,上帝所設定的生之欲望實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也無所謂了,反正最後依然是以失敗作結。把命運託付給命運本來就要有所覺悟,即使只是最後的遊戲也一樣。

  於是女人沉沒。

  於是木門打開。

  把命運託付給命運本來就要有所覺悟。

  「佩特森醫師!」男孩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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